我始终记得那封邮件。
只有一句话:
——“我要去的地方,你敢不敢来?”
附了一张照片,模糊、偏色、旧得像一场被遗忘的梦。画面中央是个身影,站在崖边,背对镜头,身后是浓雾中隐约可见的山谷,像张开嘴的野兽,正等着谁走进去。
发件人:严成。
三年没联系的人。
我关掉邮件,坐在工作室昏黄的灯下,听着窗外断断续续的雨声。我的手指在鼠标上悬了很久,像悬在某种选择边缘。那张照片像一根刺,插进了早已麻木的神经。
当晚,我订了去西北的车票。
1 野人沟之谜
七月的甘肃,热得发干。站在祁连山镇上的客运站前,我拎着背包,看着墙上那张破旧的“野人沟探险者警示告示”发了会儿呆。
严成说的“地方”,就在野人沟。
曾经有户外节目来拍过,一队四人进去了三人,回来了两个。节目被腰斩,地方被封了,成为户外圈的“鬼地标”。而今,这里早没了游客和接待站,只剩下几个面色漠然的本地人和晒得发白的山头。
“你也进去找他?”小卖部老板看着我背包上的登山扣,语气像说你去送命。
“他是我朋友。”我没说更多。
老板点了根烟,吸了一口:“你要是现在走,三天后有雨封山,后头那段路会塌。你知道他从哪儿进去的吗?”
我摇头。他只是发了照片,连句告别都没有。
“去找苏怀,他在林场修电线,是这附近最熟山的人。”
我找到苏怀时,他正从山上扛着工具包下来。三十多岁,背厚腰直,脸晒得黢黑,一双眼睛却意外地干净。
“严成你认识?”我问。
他抬头看我一眼:“你是江垣。”
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。
“他来找过我,说你可能会来。我拒绝带他进沟,他就自己走了。”
“你知道他进去多久了?”
“五天。”
空气变得沉重,像山里的雨还没落下来但已经压在头顶。我没有时间犹豫。
“我想进去找他。你愿意带我走一程吗?付你钱。”
“不是钱的问题。”他顿了顿,“是命的问题。”
我看着他,没说话。
他最终点了头:“三天,只走前段。第四天雨一来,我就撤。”
第二天清晨五点,我们出发。天刚亮,林间还带着昨夜的潮气。我背着十几公斤的装备,汗顺着脊背往下流,苏怀走得很稳,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,不说话。
第一段是松林地带,植被茂密,地形相对平缓。我边走边拍,镜头里是清晨的光线斜斜打在雾气上,如同一条光带裂开浓绿的大地。
“他从这儿进去的?”我问。
苏怀点头:“我送他到这里。他带了两天干粮、一张老地图、一根登山绳和你给他的那只怀表。”
我脚步一顿。
“你怎么知道怀表的事?”
“他说你妈的东西,他一定还你。”
那块怀表,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。我从没告诉别人它的存在,更没想过严成会记得。
我们在林边扎了第一个营地。苏怀升了火,我靠在树上,一边擦汗一边看照片。照片里的角度,我找到了,大致是这里往北偏西一公里的地方。
夜里有狼嗥声。短促、尖锐、像刀子划过耳膜。我半夜被冻醒,火堆已经熄灭,苏怀正坐在树根边警觉地听着动静。
“你怕吗?”我问。
“怕。”他说,“但我更怕不知道他怎么死的。”
我没再说话。
凌晨三点,我们沿着岩缝往谷口方向走。天还没亮,前方只有苏怀头灯那一点微弱的光。
突然,他停下,抬手示意我别动。
“你闻到了吗?”他低声问。
我屏住呼吸,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植物的腐烂味扑面而来。
我们绕过一棵倾倒的大树,看到前方一个被烧过的旧营地。篝火灰尽,地上散着几片被撕裂的塑料布和一只破碎的金属饭盒。
我认出了那只饭盒——是严成常用的。他总说带着方便。
“这里出过事。”苏怀说,“有人烧过东西,也许为了驱兽,也可能是…毁证据。”
我蹲下,看见树根缝里压着一张撕掉角的地图。纸上有湿痕,背面隐约写着几个字:“刘志…”
我突然一激灵,翻回纸面,只看见一个红色箭头,指向深谷。
“你看过这张地图吗?”我问苏怀。
他摇头,眉头微微皱起:“刘志…刘志野?”
“你认识这个人?”
他没有回答,只是盯着地图上的箭头看了很久,低声说:“他怎么会知道刘志野的事?”
风起了,林子像张布在颤。我听见山谷深处,有什么东西在回响,像是谁在远远地呼唤我。
我把怀表从包里拿出来,秒针停在了四点十六分,和我们进入这片林子的时间一模一样。
我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,严成根本不是失踪。他是来找答案的。而这个答案——也许不该被找出来。
2 隐秘的踪迹
野人沟真正的入口,在一块山石后面。那块石头像一只蹲着的牛,常年被风吹雨打,表面斑驳开裂。沿着石头往里走十几米,就是一段几乎垂直下沉的土坡,没有脚印,没有人为修整的痕迹,像谁用手撕开地皮留下的口子。
“严成是自己下去的?”我问。
苏怀点头:“他没回头,也没打过一次电话。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,从包里取出备用头灯。下坡的第一步,我踩空了一块松动的岩石,整个人往前扑去,膝盖撞在突出的石根上,火辣辣地痛。苏怀没有说话,只是拉住我肩膀往回拽了一下,没松手。
“你不是来拍风景照的,江垣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们花了将近半小时才稳下脚步。土坡尽头是一片狭长的林间带,四周全是灌木,几乎看不见天光。风在枝叶中穿行,像有什么东西在低语,不知从哪一方传来。
我打开地图,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。照片上那个角度,就是从这条林带开始往左,翻过一道碎石坡,再进山谷。但地图上没有标注碎石坡的位置,只画了一个红色的箭头和两个模糊的圈。
“他留下的图太随意了。”
“他不是画给别人看的。”苏怀说,“他是给自己看的。”
我们沿着地形走了两个小时,路上没有任何标识,也没有新鲜痕迹。我开始焦躁,喉咙干得像贴了纸,脚底起了泡。刚想休息一会儿,苏怀突然停下。
“听见了吗?”
我竖起耳朵,风声之外,隐约有金属碰撞的声音,一下、一下,极轻。我们对视一眼,迅速蹲低身子朝声源靠近。
穿过一片密林,是一个旧林勘基地的遗址。两座半塌的简易铁皮房,一根歪倒的信号杆,还有一个满是落叶的废弃火堆。金属撞击声来自其中一座房子旁的挂锁,挂在门把上,风吹动门板时偶尔敲打锁头。
我走近,拍了一张照片,心里莫名发冷。
“你见过这地方?”
“没。”苏怀答,“但它不应该出现在这条路线上。”
我们小心地推开门。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一股潮湿的油布味冲出来,混合着某种发霉的腐臭。苏怀打开手电,光柱扫过屋内:角落堆着几只编织袋、几张破旧的木板床,墙上贴着安全指示图和一张模糊的通告。
我走过去,擦了擦那张纸,上面写着“第三勘探队临时驻点,编号C-24”。下面是一行红字:
“注意坍塌风险,限时停留不得超过48小时。”
“这地方的勘探队什么时候撤的?”我问。
“最迟也该是十年前。”苏怀翻开一个工具箱,里头空空如也,连螺丝都没剩。
我忽然注意到地面有一片被清理过的灰迹,像是有人最近在这里生过火。我蹲下去,拿出相机开了微距,镜头对准炭屑之间的一个金属片。
是个钮扣,掉色严重,上面刻着一串字母:“YZY-L-03”。
苏怀的脸色变了。他什么也没说,伸手把钮扣夺过去,紧紧握在掌心。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?”
他点头,却没有解释。
我没有追问。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死结,非要拆开,也许只剩烂肉。
屋外忽然传来鸟群惊飞的声音,一片扑翅的嘈杂后,又迅速归于死寂。
我们立即熄了灯,退到门边屏息。
一分钟后,一声很轻的落石声从林子另一边传来。是那种鞋底压在碎石上的声音,很轻,却无法伪装。
我全身瞬间绷紧,汗从脖子滑进背里。苏怀的手已经握住了登山斧,他眼神向我比了个方向——右前方。
我们慢慢移出屋外,顺着对方来的方向反走十米,蹲在一处大树后方观察。风再次吹动挂锁,叮的一声响在山林中像铁钉落地。
什么人都没有出现。
又过去两分钟,林子忽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别追了,他死了。”
声音低低的,像男人在耳边说话,却分不清方向。
苏怀拔出刀,猛地转身,我心跳一下砸进喉咙,但四周空空如也,除了风,什么也没有。
“幻听?”
“不,”他喃喃道,“这是录音。”
我四下搜寻,终于在屋旁一棵树枝上发现一只吊挂的小型录音装置,用极细的钢丝拴着,风吹时发出极轻微的响声。机器还在运行,红灯一闪一闪,像某种蛰伏的眼睛。
苏怀把录音器摘下来,打开回放。
那段声音又一次响起——
“别追了,他死了。”
这次后面还有几秒间隔,然后是另一个声音,显得疲惫、气息不稳,却极其熟悉。
“他是自己跳下去的。我们谁也没能拉住他。”
我脑袋嗡的一声,差点没站稳。
那是严成的声音。
我认得。
我曾在无数个夜晚剪辑他拍的素材时,一遍遍听过这个语调。没有错。
苏怀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得像风里打结的线。
“这不是幻觉。”他说,“他来过这里,而且不止他一个人。”
我低头,看着手心的怀表。
它停在了四点十六分。
可现在,天已经黑了。我们身后那间屋子静得可怕,门吱呀一声合上时,我仿佛听见里面有谁,轻轻咳了一声。
远处的山谷里,一束光一闪即逝。
那不是星光,也不是反光。
有人,正在看着我们。
3 深渊的呼唤
我们在那片遗弃的勘探站里停留了不到半小时。苏怀坚持不在“别人来过的地方”过夜,我没有反驳。夜越深,风越冷,温度像被刀子一点点剥下来,骨头都开始打颤。
翻过那道隐蔽的石坡后,我们找了片相对平整的地方扎营。火升起来时,我的手还在发抖,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录音器,像它随时可能再响一次。
苏怀没有说话。他用随身的扁铲围了个小火坑,烧干了湿柴,动作利索到让人安心。他的身上有一种军人退不掉的痕迹,尤其是在这种什么都靠不住的野外。
“你之前说的那个名字,”我把录音器收进内袋,“刘志野,他是谁?”
火光照着他那张风吹日晒的脸,一半亮,一半暗。他没有看我,只是盯着火苗,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对峙。
“我们原本是三个人,十年前来过这片山——不是这条沟,是北线的那片乱石林。我们当时想走捷径,偷进矿脉调查地形。”他说得很慢,像每个字都要穿过某种痛感才肯出口,“刘志野走散了。最后我们没找到他,只找回了一根断绳和一段音频。”
“严成知道这些?”
“是。”他终于抬头,“但他不怪我,他说这事该有人负责任。”
“他是来找那个矿洞的?”
“是找他父亲。”
我一愣。
“那次行动,是他父亲批准放行的。”
空气像是被抽空了一层,我感觉身上每个毛孔都被冷汗堵住了。严成什么都没说。不是不说,而是根本不给你机会开口。
“你觉得他还活着吗?”我听见自己这么问,声音有些飘。
苏怀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只是将那枚钮扣从上衣口袋取出,又放回去,像在安抚某种情绪。良久,他低声道:“如果他是我,我会留下一条路。”
凌晨四点左右,风突然变了方向。火苗一阵一阵地偏,林子的气味也变了,从潮湿的草木味,变成了一种腥气。
我从睡袋里爬起来,背后一阵冷。
“你闻到了吗?”我问。
苏怀已经握紧了登山斧,站起身:“这不是风,是血的味道。”
我们迅速灭了火,撤下帐篷,拎着装备往南边的高地移动。夜色中,灌木被我们推开的沙沙声像心跳一样急促。走了不到五百米,地面忽然一空,我整个人踩进了一个土坑,半个身子没入其中。
苏怀拉了我一把,我才发现那坑里堆着干枯的枯枝与兽骨,还有几件旧衣服,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颜色。
“这不是自然死的。”他说。
我点头。那衣服上残留着撕裂的痕迹,不是咬伤,更像是人为切割。
更重要的是,那骨头旁边,有一个空掉的保温杯。我认得那个型号,是严成常用的登山品牌,磨损的位置和颜色都一模一样。
“他来过这。”我低声说。
“而且,他可能不是一个人。”
我们顺着坑边绕开,继续往高地爬。天色终于开始泛白,晨光从林顶落下,像是有人终于拉开了一条缝。
站在山背上回望,昨夜我们宿营的地方已经被雾气吞没,像从未有人去过。
“下一步怎么办?”我问。
苏怀从包里抽出一张折叠地图,翻开。那上面被人用红笔画过几条线,分布着三个标记:T1、T2、T3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是我十年前画的标记,标的是地质断层点。昨天那个勘探站,就是T2。”
“我们要去T3?”
他点头。
“如果严成真是来找真相的,那他一定会去最后一个点。”他声音低沉,“那里,有个废弃矿井口,没人敢再进。”
我没说话。心里却突然一阵刺痛。
我明白了严成照片上的背影为什么让我这么不安。他站的地方,不是野人沟的风景点,而是T3的断崖口。
我们启程前,我再次打开了录音器。它已经停了电,但显示屏上最后一行文字,还没消失:
“听见了吗?”
像是一个来自深谷的提问,仍未得到回答。
4 矿井下的秘密
通往T3的路,是我们目前走过最难的一段。
地图上只是一道红线,实际却是半截断崖与松动的石壁交替组成的碎坡。山体似乎早在某次无人记录的地震中发生了局部错位,原本的勘探路径已经塌陷,只剩下一条依山势斜插而下的羊肠道,边缘是几近垂直的岩壁,风一吹,脚底就发虚。
我们几乎是贴着石壁一点点蹭下去的。山体上传来零星滚石的声音,不知是风撼松石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上方缓慢移动。
走了不到一小时,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。阳光被云层死死压住,天光灰得像布,完全看不见太阳的方向。我们用指南针校了两次方向,依旧有偏差。苏怀靠在一块岩石下喘了口气,我能看出他的眉眼间开始有疲态。
“前面三百米应该就是T3。”他说。
“你之前来过?”
他点点头:“那次,我们也是从断崖上下来的。”
“找到刘志野的地点,是这儿?”
“不是。我们……连人影都没找到。”
我们没有再说话,继续朝断崖走去。路越走越窄,到后来几乎必须侧身贴墙才能通过。风从谷口灌进来,低沉沉地哼着,像某种动物在睡梦中偶尔翻身。
就在我们快到断崖边时,苏怀突然停住。他没有看我,只是蹲下身,从地面捡起一样东西。
是半截鞋底,厚实、带着弯折痕迹,一看就是越野专业款。我认得那种鞋,是严成常穿的型号。那鞋底边缘开线的地方,我曾帮他用户外胶重新粘过。
他来过这里。
而且,至少在不久前还活着。
我俯身观察周围地面,发现有一块石板被人为擦拭过,痕迹不明显,但和周围布满苔藓的石面形成对比。那块石板边缘,刻着几道指甲刮痕般的痕迹,像是有人坐在这里,靠着石面写下什么。
“他在这儿等了很久。”我低声说。
苏怀抬头看向断崖口,那里风更大,吹得人几乎站不稳。他眼神突然一变,向我做了个手势。
“有人来过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今天之前。”他说,“不止一个人。”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断崖另一侧隐约有踩踏过的痕迹,草被压平,石上有微弱的刮痕,像登山杖留下的痕迹。
“他们没走正路,而是从西坡绕上来的。”苏怀说,“比我们快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赶得上吗?”
他没回答,只是朝断崖边走过去。我跟上去,心跳几乎撞破胸腔。
崖口那块区域像被什么东西整片剖开,岩层裸露,下面是一个斜斜坍陷的地洞口,洞口边堆着几块折断的木头和废弃的捆绑绳索,还有一只翻倒的饮水壶。
苏怀蹲下查看,神情凝重。
“这洞口是新的。”他说,“以前封住了,现在被撬开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怀疑……严成不是自己进来的,是被人带进来的。”
这句话像冷水泼头,瞬间让我僵住。
“他是被谁带进来的?”
“还记得那张地图上写的‘刘志’吗?”他盯着地洞,“也许不是他自己写的,而是那人留下的名字。”
我脑子里一阵轰鸣。一直以来,我们都在寻找严成留下的线索,却忽略了一种可能——这片山里,也许不止严成一个知道过去的人。
洞口很窄,只容一人弯腰进入,里面黑得像什么都没有,却又仿佛什么都藏着。我打开头灯,往里照了一眼,只看见坡道弯弯曲曲地向下延伸,像是一条被时间吞噬的隧道。
“我们要进去吗?”我问。
苏怀没有犹豫:“进去。不然我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。”
我们在洞口整理装备,将部分物资藏在入口附近,做下记号,带着最基本的光源和紧急干粮钻入通道。
坡道内的空气异常冷湿,每迈出一步,就像踩进了一段旧时光里。墙体的岩层被挖掘机切割过的痕迹依稀可见,但多年没维护,边角处已经开始坍塌。我们贴着一边缓慢下行,苏怀在前,我在后,尽量避免发出过大的声响。
走了大约二十分钟,前方突然一亮。
我们停住。
那是一块用灯带围起的作业区。光源来自一只被丢弃的电瓶灯,亮着弱弱的黄光,照出前方地面上的脚印和工具印。
“这是最近留下的。”我低声说。
“他被带到了这里。”苏怀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可问题是——他们带他进来,要找的是什么?”
我没有回答,只是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。
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层下,有人点了灯,有人留下了痕迹,有人带走了严成——或者什么都没有带走,只留下他一个人,消失在了这条无人问津的通道尽头。
再往前,通道拐角处出现一道封死的铁门。
门上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警告纸条:
“内部塌陷严重,禁止进入。”
我把耳朵贴在门上。
门那边,似乎有水声在响。忽近忽远,如同谁正站在水边洗手,又悄然离开。
风,从封闭的地底深处吹来,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气味——像血,又像铁。
严成,到底看到了什么?他来找的,不只是那段过往,也许,还有某个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们的秘密。
我看向苏怀,他的眼神也落在那扇门上。
我们都知道,必须推开它。
5 真相的边缘
铁门后的空间,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。
推门那一瞬,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声,仿佛撕开了一块被遗忘的皮肉。灯光照过去,首先显现的是厚重的尘土与斑驳的墙面,铁锈和潮气混合的味道像钝刀剜入鼻腔。脚步踏上去,沉闷得不像空洞,更像某种沉睡的肠胃——这个地方,在吞咽什么。
苏怀走在前,我紧跟其后。我们没说话。不是不想,是不敢。
每往前一步,心里的某部分就像被剥离了一层。
通道延伸至一个废弃井口平台,周围布满废旧轨道和翻倒的矿车。地面有数不清的脚印——深浅不一、新旧交错,其中有几道清晰的鞋印,纹路与我们在断崖边找到的那双鞋底几乎完全吻合。
严成来过。
但他不是最后一个。
轨道尽头是一口井。不是垂直的,而是斜插入地底,像一道裂缝。井壁加固过,但显然年久失修,钢筋露在外面,缠着半落的电缆与藤蔓。
井口旁的地上,扔着几件装备:一只破裂的头盔,一副断开的登山杖,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,上面压着块碎石。
我弯腰捡起那纸,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——混着汗水与山林的潮气,带着点独属于严成的味道。
纸张是那种户外专用的防水材质,笔迹凌乱却清晰,是严成的字迹:
“我没有走错路。我只是太晚才明白,他们一直没离开这里。”
苏怀凑过来,也看见了那句话。他沉默几秒,忽然低声问:“你有没有想过……如果刘志野根本没有死?”
我盯着那张纸,没有回答。
苏怀继续说:“那年我们离开山口,队里一直说他失踪了。但没人见过尸体,也没人确认他真的掉下了断层。我们只找到他的绳索和录音笔。”
“而严成,是不是找到新证据了?”
“可能他找到了刘志野留下的痕迹,或者,他跟那年参与营救的某个人取得了联系。”
我握紧那张纸,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抖。纸上有两道折痕,像是被反复掏出再折回去,最终被遗落在这里,成了一道无声的指引。
我们决定下井。
原本的井梯已经生锈脱节,苏怀用自己带的攀岩绳加固,先行下探。我留在上面,等他打好落点。他下去不到十分钟,声音从井底传上来,低而急:
“可以下来了。带着灯。别发出声音。”
我扣好吊带,缓缓下降。
井下是一个半封闭空间,曾经的矿道交叉延伸出去,像一张被啃烂的蛛网。墙面有人工加固的痕迹,但已经多处塌陷,碎石堆在角落,像无声的坟。
灯光扫过右侧矿道口时,我看见一块水泥柱上写着字。
红色喷漆,简单粗暴——
“他还在等。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苏怀走近,也看见那行字。他没说什么,只是亮出刀,贴墙缓步往右通道走去。
矿道越往里,空气越湿冷,地面开始有水渍,脚步声被吞得无影无踪。我们拐进第三个分支时,发现了一只手电筒,已经坏掉了,旁边是一摊结痂般的暗红污渍。
那一刻,我的喉咙几乎堵住。
“严成流血了。”
“或者……不是他一个人。”
前方是一个半坍的作业室,门虚掩着,风从断墙中钻进来,发出一阵阵嘶响。苏怀推开门,我举起灯,一瞬间光柱扫过墙角,看到一排坐过人的痕迹,灰尘被抹掉,还留着褶皱。
地上散着几张照片,部分被踩脏,但能辨出轮廓。全是矿场旧照,其中一张,是十年前救援现场的合影。
苏怀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照片上,他站在最左侧,背后是塌方的山体。他的右边,是严成的父亲。而照片的正中间,一个戴着头盔、面部模糊但身形相似的男人,手里拿着地图。
背后墙面上,有用手指蘸着血划的字:
“不是意外。他们知道。”
我几乎站不稳,心跳疯狂敲击耳膜。
苏怀握着照片,嘴唇颤抖了一下:“他看见了……他找到这里,就是为了证明这点。”
他没有说出“真相”两个字,但我听懂了。他的眼神里,那种几十年没浮现的愧意,如今像溃堤的水一样灌满整张脸。
作业室角落还有一扇小门,半掩,锁早已断裂。
我推开门,灯光照进去的那一刻,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严成,瘦得脱形,靠在墙角,嘴唇泛白,眼神游离。他的怀里抱着那只怀表,指针停在六点十七分。
他缓慢地抬头,看见我们,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,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:
“他……还在……”
然后他眼睛一翻,彻底昏了过去。
6 未归者的真相
我们几乎是冲上前去的。
苏怀第一时间探查严成的呼吸,手指在他脖颈处停留几秒,眉头紧紧皱起。
“还活着,但脱水严重,脉很弱。”他说,“如果我们再晚几个小时——”
我把水壶递过去,手有些抖。严成的脸贴着墙,像是一块时间沉积下的灰石,干裂、瘦削,几乎认不出是他。但那只怀表还在他手里,像某种执念未断的证据,沉默地陪他撑到了最后。
我们花了几分钟给他喂下水,清理伤口。他的胳膊上有划痕,腿部肿胀,疑似骨裂。衣服下摆塞着几页揉皱的纸,我拿出来,借着灯光展开——是他手写的几段记录,内容零散:
“……从另一个通道离开的脚印……他把路封了,我回不去……”
“……电台在塌方后被抢走,他们带走了所有能联络外界的东西……”
“……那个人说,他们从没打算让我活着带出去……”
纸上最后一段,是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的:
“如果有人看到这个,请相信,十年前发生的事,不只是失误。”
苏怀沉默了很久,缓缓开口:“他碰到了什么人,或者……是那年留下的人。”
“刘志野?”
“也许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也许还有别人。”
严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目光涣散地看了我们几秒,艰难地吐出一句话:“他们……还在……井下。”
“谁在井下?”
“他们……说,这地方……不能离开……”他话音越来越弱,“说我……知道太多了……”
他的眼皮再度沉下,彻底昏迷。
我们做了初步包扎,把他安置在作业室内相对干燥的一角。此地气温极低,我们用隔热布包住他,又在门口设了警戒线。
苏怀坐在门边,取出那张旧照片,再次打量。
“这地方,有人还在守着。”他说,“不是野兽,不是倒塌,而是真正的人。他们知道我们会来,也许早就在等。”
“等我们干什么?”
“闭嘴。”他抬头看我,“或者,死。”
我望着严成安静的脸,忽然想起他给我发的邮件。他早就知道这一切,也许本来不想我们任何人卷进来,但终究还是把我引了进来。为什么?
难道他一开始,就预感自己出不来?
苏怀翻出地图,在破损纸边重新画了两条线。
“作业室后面这条通道没有完全封死,我记得,那年刘志野失踪前,最后一次露面就是在后井。”
“你现在还要查下去?”
他没有回答。
我知道,这是他给自己的赎罪机会。
也是我们唯一能彻底结束这一切的办法。
我背起相机,虽然电池已经不多了,但依然紧紧捏着它。
“你还拍得动?”苏怀问。
“我怕我不拍,就没有人知道真相了。”
我们在严成身边留下水、压缩饼干与备用灯源。即使他再醒不过来,也要保证他有机会撑到有人来救。
通道深处,一道老旧的钢门半开着,似乎等待很久了。门边写着一行字,油漆已经斑驳,依稀可辨:
“非授权人员不得入内。”
苏怀举起灯,走在前面,我跟在他身后。脚步踏进钢门那一刻,灯光瞬间被吞噬了一层,空气中的湿度骤然升高,仿佛走入一个沉默的胃腔。
通道地面开始渗水,墙壁斑驳,时不时有掉落的矿渣从头顶飘落。苏怀停下,在墙上按了几下。他找到了一个凹陷处,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模样的金属杆。
“十年前我藏的。”
“你早就想回来?”
他没有回头,只是点了点头。
通道尽头,是一间封闭井口前的指挥室。
门一推开,一股腥气扑面而来。
室内杂乱不堪,设备散落一地,但最中间的桌子上,摆着一只打开的便携录音设备。苏怀走过去,按下播放键。
录音里,传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声音。
“……他们……他们把人埋了,说……没人会管的……说只要我们不说,就没事了……”
那声音苍老而嘶哑,像被恐惧撕裂过。
录音戛然而止。室内一片死寂。
我突然意识到,这场所谓的“探险”,从来不是回顾一个失踪者的命运,而是撕开一层被掩盖十年的伤口,直到流脓淌血。
苏怀看着录音机,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怆。
“我得把这带出去。”
我点头,却听到身后某处传来脚步声——极轻,却真实。我们几乎同时转身,灯光扫过去,照见通道尽头,一道人影在雾气中站立。
他背光站着,脸模糊不清,但我看见他肩上,搭着一块写有编号的旧布,上面是清晰的三个字母:
YZY。
刘志野。
7 尘封的正义
他站在雾气中,半边身影被灯光切割,另一半隐在幽暗里,像从时间深处被挖出的化石,带着沉默、隐忍和不可名状的哀意。
我们愣在原地。
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刘志野,但我知道,那眼神我见过——在严成的视频里,在那张被藏起来的照片上,在每一个被“失踪”定义过的名字背后。
那是一种被扔进深渊又自己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,死过一回,活着只是为了把某件事说完。
他一步步走近,步伐稳,却极缓。
“你们……带了谁来?”
他嗓音极低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,仿佛不是在问我们,而是在确认我们是不是值得他开口的人。
“严成。”我说,“他还活着。我们找到他了。”
他站定,低头轻轻笑了一下,像是某个赌注被兑现,又像是悲剧终于走到尾声。
“我就知道,他会来。”
“你是刘志野?”
他没有回答,只转过身,抬手指向指挥室后的另一扇门。
“他们埋在那边。”
我们对视一眼,什么都没说,跟着他走进那扇沉重的铁门。
门后是一段塌陷过的斜坡,脚下不稳,岩石松动,我们小心地走着。刘志野走在最前,每一步像踏在自己的影子上。最后一节走廊尽头,是一个封死的作业面,墙体上刻着深深浅浅的字迹,有的清晰,有的已经被水迹模糊,像是用指甲、工具、甚至血划上去的。
他转身看着我们。
“我没死。只是他们需要我‘死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听到了不该听的命令,看到了不该看的报告。”他轻轻叹了口气,“那次事故,不是自然灾害,是人为操作失误,而那个人……你们也见过。”
我下意识握紧了背包里那张照片。
“救援被故意延迟,通报的定位坐标是错的,山体滑坡是二次爆破未通告,连GPS都被人为屏蔽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说?”
他看着我,眼神悲凉如水:“我说了。但没人听。我只能活下来,埋在这里,用活着证明这件事真的发生过。”
苏怀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沉重。他摘下头灯,递给刘志野。
“是我错了。那年我们撤离的时候,我看见你留的绳结……我看见了,但我没说。”
刘志野接过灯,没有看他,只是轻轻道:“我知道。”
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,这场探险里最大的秘密不是谁在说谎,而是谁在沉默。
我们花了两个小时,把那个“他们埋着”的地方重新挖开。
土层之下,是一个封存多年的通风井,井口被水泥灌死,刘志野用工具凿开后,我们找到了三具遗骸。每具都还带着工牌——两个矿工,一个临时技术员。
苏怀在其中一个工牌上停住了手,那是他当年的直属同事。
“他们说这批人失联时已经确认死亡。”他说,“可他们根本没被搜救。”
“被封起来。”刘志野说,“他们只是为了保住一个错误决策不被翻出,宁愿三条人命沉在地底。”
我没有说话,只是拍下了每一帧。
光线打在白骨上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沉默的愤怒。
我们把资料、工牌、现场录音一一收好,用干净布料包好骨骼残骸。刘志野什么也没拿,只带走那张工牌。
回到作业室时,严成还未醒。他脸色好了一些,呼吸也平稳了许多,胸口那只怀表安静地躺着,秒针又开始动了。
苏怀坐在他身边,一句话不说。
过了很久,刘志野才开口:“现在你们知道的,够了。”
“你不打算一起走?”
他摇头:“这地方不能没有人守。”
我看着他,忽然理解了。
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重新开始,而是为了不让过去再次发生。
我们离开那天,天刚亮,矿井外阳光斜斜洒在山谷里,一片冷金色,像从来没有任何黑暗藏在地下。
我们背着严成,一步一步走上山路,身后,是无人回头的深井。
再见那扇写着“非授权人员不得入内”的铁门时,我知道我们此生不会再回来。
三天后,我们向当地政府递交了所有资料。
一周后,旧案重启,涉及当年事故的三名高层被立案调查。
一个月后,《野人沟未归者》作为纪录片上线,点击率破百万。
我没有再见过刘志野。
只在后来一个陌生账户的私信里收到一句话:
“你把它讲出来了,谢谢你。”
配图是一只旧怀表,指针停在七点零三分。
那是我们离开矿井的时间。
这一刻我终于明白,这个世界有些人从不被歌颂,但他们的存在,构成了我们能活着走出的理由。
而他们的名字,不该被埋在尘土里。